露丝为什么要跳海

大概是十三年前,我在书( shū)市上买了一本封面是哈( hā)利波特的《看电影》,其中搞( gǎo)了一个史上最烂电影排( pái)行榜,将《泰坦尼克》排在第( dì)八。我有个特异功能就是( shì)对小时候看过的书过目( mù)不忘,所以至今仍能复述( shù)其中给出的理由:“你很难( nán)分辨出这部长达180分钟的( de)巨制究竟是属于惊险片( piàn)还是爱情片——而且露丝为( wèi)什么要跳海?”

2012年此片重映( yìng)的时候,又引发了一轮新( xīn)的讨论:“露丝的未婚夫卡( kǎ)尔才是高富帅,才是真爱( ài)。”卡梅隆本人更放话出来( lái):“卡尔折回去不是为了找( zhǎo)项链,而是要找露丝。”因而( ér)便出现了这样一种评论( lùn):你与钢铁巨子的继承人( rén)有婚约在先,却跑去与才( cái)认识没两天的下三滥胡( hú)搞,挤在三等舱里和工农( nóng)兵跳舞,不成体统,不守妇( fù)道。更何况迪卡普里奥和( hé)温丝莱特更在《革命之路( lù)》中重新聚首,轰轰烈烈的( de)中年危机以死亡告终,以( yǐ)致舆论咬定这就是杰克( kè)与露丝上岸后的结局:王( wáng)子公主不幸福,文艺青年( nián)不靠谱。这样看来,《泰坦尼( ní)克》纯粹是一出观念混乱( luàn)的小市民爱情神话,而且( qiě)女主完全配不上男主的( de)颜值——她太高大、太壮硕、口( kǒu)音太难听,太缺乏贵族气( qì)息。

它的价值是否仅止于( yú)此呢?卡梅隆的另一番话( huà)或许能给出些许启发:“我( wǒ)之所以选凯特·温丝莱特( tè)来演露丝,是因为她完全( quán)像是那种能在大灾难里( lǐ)活下来的人。”如果将露丝( sī)定位于此,便会发现卡梅( méi)隆并不在乎公主王子的( de)老套戏码。露丝非常主动( dòng):主动请杰克为自己画裸( luǒ)体像(可以看到貌似阅人( rén)无数的杰克的面颊上其( qí)实浮现出了两抹娇羞),主( zhǔ)动在车里把(据说见过三( sān)条腿的妓女的)杰克睡了( le)。而且当杰克被卡尔拷在( zài)船舱里命悬一线时,是露( lù)丝冒着被淹死的危险折( zhé)回去救他;之后露丝在已( yǐ)经上了救生艇的情况下( xià),更主动跳回去寻找杰克( kè)(这个救生艇可不是他让( ràng)给她的)。

杰克只“救”过她一( yī)次:开场处当她准备自杀( shā)时,他送给了她一句“你跳( tiào)、我也跳”。她真正在逃离的( de),是太过精致已然腐朽的( de)头等舱酒会、简直能勒死( sǐ)人的胸衣以及同钢铁巨( jù)子的包办婚姻。露丝倾心( xīn)于杰克所讲的“和父亲在( zài)威斯康辛的冰上钓鱼”,为( wèi)此她甘愿放弃安逸的旧( jiù)生活,去追寻杰克在遗言( yán)中所讲的“你可以脱险,你( nǐ)可以活下去,生一堆小孩( hái)然后看着他们长大,你会( huì)长命百岁、寿终正寝,你不( bù)会死在这里……而且你要答( dá)应我,不管发生什么,你都( dōu)不会放弃,不管希望多么( me)渺茫”。所以全片最感人的( de)镜头,当之无愧地落在了( le)老年露丝的床头柜上:铭( míng)刻了她人生的相框一字( zì)排开,她赛了马、开了飞机( jī)、读了学位、走遍世界各地( dì),勇敢地探索了很多事情( qíng)。

因此《泰坦尼克》其实是在( zài)讲述的是贵族小姐自我( wǒ)意识的觉醒——我不是工具( jù)、贡品,不想被锁在深宅大( dà)院里;我“爱”上一个(适时地( dì)为我打开新世界大门)的( de)艺术家,重点并不在于我( wǒ)能否和他终生厮守——我想( xiǎng)要的我就热烈地去追求( qiú),我鄙夷的我就头也不回( huí)地向前走,选择我自己来( lái)做,我将为此负责。于是她( tā)成为了玛琳·黛德丽与莱( lái)妮·里芬施塔尔式的女性( xìng):蓬勃的生命力、开阔的眼( yǎn)界与大无畏的勇气。这就( jiù)是为什么影片一定要用( yòng)大量笔墨来展现老年露( lù)丝,丝毫不像同类影片那( nà)样顾忌“美人迟暮”:老而弥( mí)坚、风韵犹存,1912年她与卡尔( ěr)一同在救生艇上朝见自( zì)由女神,最终大萧条吞噬( shì)了卡尔的家族产业,而她( tā)成了自由女神的化身。所( suǒ)以露丝这场私奔的重点( diǎn)从来就不是能不能与杰( jié)克走到最后——这既是因为( wèi)这对具有她这个级别的( de)气魄的人根本算不得重( zhòng)要,也是因为这正是卡梅( méi)隆本人的气魄。

我总觉得( dé)《泰坦尼克》与讲述逃离纽( niǔ)约的《纯真年代》达成了奇( qí)妙的互补。南北战争之后( hòu),纽约出现了一批新贵族( zú),纽兰、梅与伯爵夫人皆属( shǔ)于这个狭小的圈子。纽兰( lán)自幼倾慕于伯爵夫人,奈( nài)何身负与表妹梅的婚约( yuē);伯爵频频出轨不受世人( rén)指摘,伯爵夫人却因与秘( mì)书同居而被推上了舆论( lùn)的风口浪尖。伯爵夫人逃( táo)回纽约,是因为以为这里( lǐ)有可能给她一个迥异于( yú)欧洲的宽松环境,可等待( dài)她的只有更频繁的社交( jiāo)、更严苛的守则与更虚伪( wěi)的假笑——没有人哭,没有人( rén)想听实话,没有人把“gloomy”大声( shēng)说出来,家具器皿象征身( shēn)份地位,流言蜚语似瘟疫( yì)般蔓延。

纽兰与露丝一样( yàng),痛恨伪善、渴望出逃,所以( yǐ)离经叛道的伯爵夫人是( shì)他的杰克,而小家碧玉的( de)梅则相当于他的卡尔。他( tā)的幻想里有写满了西方( fāng)幻想的日本和印度,有波( bō)澜壮阔的生命轨迹,却单( dān)单没有梅。他甚至想过:假( jiǎ)如梅死掉,我与伯爵夫人( rén)就能自由自在地共度余( yú)生了。当然他毫无勇气去( qù)为他朝思暮想的自由付( fù)出任何实际行动,个中原( yuán)因一如伯爵夫人所言:“你( nǐ)不知道离经叛道是什么( me)滋味,但是我知道。”它只不( bù)过是说起来很酷罢了!

想( xiǎng)变酷的纽兰郑重其事地( dì)要逃走。察觉这一阴谋的( de)梅伏在他的膝上,扯谎说( shuō)自己怀孕了,完美地实践( jiàn)了“传统”——责任感、忠诚心,还( hái)怀孕了。闻听此言,纽兰的( de)表情仿佛自痛苦中解脱( tuō):我终于为我不敢做的事( shì)找到了正当理由。这一次( cì),露丝选择了陪伴卡尔:纽( niǔ)兰与梅共组家庭,然后假( jiǎ)装不甘心地伏在三尺办( bàn)公桌旁,恋恋不舍于体制( zhì)内的悠闲生活——长子对考( kǎo)古有兴趣,次女喜欢体育( yù)和慈善活动,热爱艺术的( de)幺子想当建筑师。

他还有( yǒu)资格说那个压抑的小圈( quān)子是监牢吗?它分明是个( gè)摇篮乃至快乐箱:公主和( hé)王子相敬如宾,没有激情( qíng)便无所谓征服,门当户对( duì)令人羡慕,毕竟祖上功业( yè)已成。纽兰的桌上摆放着( zhe)梅年轻时射箭的照片,因( yīn)为她就是这般用力地活( huó)着,以《消失的爱人》般的决( jué)绝去维持一个隐忍出来( lái)的幸福。白头偕老也大多( duō)是这种模式:你们若想真( zhēn)正进入彼此的生命,就要( yào)消灭掉对应的一部分自( zì)我,你可以说梅的姿态放( fàng)得太低,但局势掌握在她( tā)手里,她不留遗憾地达成( chéng)了人生的目的。

没达成的( de)是纽兰。57岁时他在巴黎,人( rén)生抱负皆成空谈:“每当忆( yì)起她,他总感觉虚幻宁静( jìng),宛如画中的仕女……She had become the complete vision of all that he had missed.”他只能( néng)悲哀地叹息:“我才57岁啊!“在( zài)这里,他所懊悔的远远不( bù)是错失终生挚爱,而是懊( ào)悔本身反而成了他想要( yào)的结局。私奔的关键并不( bù)在于成事与否;假如当年( nián)他能不假思索地说出“好( hǎo),我们走”,他就会成为《血色( sè)将至》中坚毅凶狠的石油( yóu)大亨,而非这位优雅却平( píng)庸的老先生。57岁的纽兰坐( zuò)在伯爵夫人的窗下,一遍( biàn)又一遍地追忆几十年前( qián)的湖面与阳光,最后仍是( shì)未等见到她本人便起身( shēn)离开。我想他是不敢看吧( ba)——她若成了露丝式的老妇( fù),他会嫉妒;她若壮志亦未( wèi)酬,破灭的将是令他日思( sī)夜想的铭刻终生。光阴顺( shùn)着风尚从浮士德流逝至( zhì)了德彪西,纽兰仍是当年( nián)的纽兰,因为他是体面了( le)一世的新贵族,他怕输。

回( huí)过头来看露丝巨大的勇( yǒng)气,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有( yǒu)。太多人都对新世界充满( mǎn)向往,却很难拿出相应的( de)担当。新世界的大门分明( míng)一次又一次地敞开,人们( men)却在一次又一次地在优( yōu)柔寡断中自己把自己拒( jù)之门外。我们真的讨厌挤( jǐ)满三姑六姨的客厅吗?是( shì)的话,又是什么将我们禁( jìn)锢在那里呢?此刻我的确( què)认为,露丝的光明磊落几( jǐ)近超凡脱俗,而纽兰的心( xīn)灵堪称公共厕所——但马丁( dīng)·西科塞斯的厉害之处就( jiù)在于他能把你吸入人类( lèi)心灵这个公共厕所,且你( nǐ)走进去了还意识不到这( zhè)是公共厕所,因为你也是( shì)个公共厕所,你会做出一( yī)样的选择。我们很难在伦( lún)理上给出判断:哪种对我( wǒ)们才是真的好?赌与不赌( dǔ)间的徘徊,本身便已是一( yī)场赌了。我只能尝试总结( jié)一下:既然无论怎样都会( huì)后悔,那么顺着冲动去行( xíng)动,总归能少留点遗憾吧( ba)。

THE 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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