采访:csh
策划:廖赫、连旌乔、孙( sūn)馨
访谈内容首发于NOWNESS
NOWNESS:后果( guǒ)与命运是影片的重要主( zhǔ)题,我们要如何理解詹周( zhōu)氏的命运?
章子怡:对詹周( zhōu)氏这个角色来说,在忍受( shòu)了十年不幸的婚姻与家( jiā)庭暴力后,决定挥刀的时( shí)刻,就是她改变命运的转( zhuǎn)折点。即便她是个不识一( yī)字的女人,她也知道这一( yī)刀意味着什么,她也知道( dào)杀人要偿命,知道自己必( bì)死无疑,可她还是决定要( yào)结束这一切,因为她已经( jīng)被逼上了绝路。但是,她以( yǐ)为的“结束”并不是真正的( de)结束。她还需要丢掉那颗( kē)头颅,还需要承受警察的( de)审讯,还需要面对法官的( de)质询……所谓的临界点,不只( zhǐ)是一个决定性的瞬间,在( zài)那个瞬间结束以后,还有( yǒu)一系列沉重的后果。
NOWNESS:有一( yī)个细节引起了我们的注( zhù)意,片中其他角色仿佛都( dōu)只在意“现世”的安乐,只有( yǒu)詹周氏时刻考虑着“来生( shēng)”。她最大的恐惧也是因为( wèi)这个“来生”继续和丈夫纠( jiū)缠的预言,您怎么看待这( zhè)种浓重的宿命感?
章子怡( yí):在宋瞎子(算命先生,易烊( yáng)千玺饰)的影响下,詹周氏( shì)下定决心要斩断自己与( yǔ)“大块头”(詹周氏丈夫,王传( chuán)君饰)的孽缘,所以才要丢( diū)弃他的头颅。但是,我觉得( dé)这种执念不是简单的迷( mí)信。她已忍耐了长久的折( zhé)磨,“大块头”每次都告诉她( tā),以后会好的,他只是失控( kòng)了。然而,家庭暴力只要有( yǒu)一次,就会有一万次。所以( yǐ)詹周氏才会想要做个了( le)断,终结这一切,杀了他还( hái)不够,必须保证他来生也( yě)不会来纠缠自己。
NOWNESS:我注意( yì)到这个角色身上似乎存( cún)在某种矛盾,一方面如您( nín)所说,她有主动要终结一( yī)切的渴望,她也不断倔强( qiáng)地抵抗着外界的侵袭,但( dàn)另一方面,她似乎又表现( xiàn)得有些被动,影片中一些( xiē)重要的戏剧性转折,都是( shì)由其他角色推动的。您怎( zěn)么看待这种矛盾?
章子怡( yí):她一开始确实是被动、软( ruǎn)弱的,或许只是想着有人( rén)能给口饭吃,能活下来就( jiù)行了。但无论是婚后还是( shì)杀夫以后,她生存的环境( jìng)从未善待过她。而她在一( yī)步步走向绝望的过程中( zhōng),内心抵抗的本能反而觉( jué)醒了。这种转变也体现在( zài)角色的姿态中,起初她总( zǒng)是在底层、在低处,而薛至( zhì)武(警察,雷佳音饰)则高高( gāo)在上地俯视她。但随着她( tā)不断被逼到绝路、又不断( duàn)反抗,她终于找到了站起( qǐ)来的机会。在影片临近结( jié)尾处,被俘虏的薛至武被( bèi)按在铁丝网上,詹周氏第( dì)一次与他平视,甚至像是( shì)俯视着他。
时代的洪流推( tuī)动着她,虽然汹涌的河水( shuǐ)带给她痛苦,但求生的本( běn)能也给了她活下来的能( néng)力。她渐渐发现,自己似乎( hū)不需要以命抵命,似乎总( zǒng)是有一线生机。所以原本( běn)决定认命的她,反复选择( zé)不去认罪。所以,这个角色( sè)内部其实有转变,只是这( zhè)个转变发生得非常原始( shǐ)、微妙。
NOWNESS:电影里许多角色都( dōu)有重要的言语表达戏份( fèn),但您的角色詹周氏更多( duō)地使用了身体来表达,您( nín)可以谈谈自己在影片中( zhōng)的身体表演吗?
章子怡:我( wǒ)想,詹周氏想要传达自己( jǐ)复杂的情绪,确实只能通( tōng)过身体。她所处的时代,底( dǐ)层的女性相对而言没有( yǒu)什么自我,和西林(赵丽颖( yǐng)饰)这样擅长写作的女性( xìng)不同,詹周氏没有什么别( bié)的办法传达内心的声音( yīn),只能用身体最直接的反( fǎn)应来保护自己。我们看见( jiàn)她遭受家庭暴力的时候( hòu),会本能地抬手挣扎。如果( guǒ)让她深思熟虑,她真的敢( gǎn)反抗“大块头”这样的丈夫( fū)吗?她肯定不敢。但在那样( yàng)的时刻,手反应得比大脑( nǎo)更快,因为她的身体知道( dào),只有这样才存在一线生( shēng)机。
NOWNESS:身体动作与脸部表情( qíng)的配合,在重视特写的现( xiàn)代电影里始终很重要。您( nín)是如何根据不同的场景( jǐng),选择最微妙、最适宜的表( biǎo)情的?
章子怡:我始终认为( wèi),表演不该是封闭的、程式( shì)化的,所以我在创作时心( xīn)态总是很开放。譬如就算( suàn)要演一个懦弱的女人,并( bìng)不意味着就要摆出懦弱( ruò)的表情,选择那种有气无( wú)力的演法。在影片开场的( de)时候,薛至武走进那个阴( yīn)暗的房间里,见到了角落( luò)里的詹周氏,她那时的表( biǎo)情应该是怎样的?她应该( gāi)示弱吗?
在我看来,她首先( xiān)必然是疲惫的。我当时剁( duò)了好几斤五花肉和排骨( gǔ),就是为了模拟她碎尸时( shí)付出的劳作。你想,就算你( nǐ)前一天只是打了几个小( xiǎo)时的羽毛球,第二天拿筷( kuài)子吃火锅都会抖,这是我( wǒ)自己的切身体验。像大块( kuài)头这样的男人,你要把他( tā)剁成几十块,根本没那么( me)容易,所以这事在当年也( yě)是个谜。无论如何,詹周氏( shì)肯定累得不得了。
除了身( shēn)体上的劳累,她的心灵也( yě)经历着多重折磨。她会担( dān)惊受怕,为什么一个人的( de)身体里可以流这么多血( xuè)?她不知道,她从来没有见( jiàn)过,也从来不曾经历过,一( yī)切都是第一次。她会不知( zhī)所措,接下来究竟会怎么( me)样?这个警察会对我做什( shén)么?就像刚才说的,做出决( jué)定固然很难,但更难的,是( shì)面对那些沉重的后果。这( zhè)些疲惫、恐惧和迷茫,全都( dōu)复杂地纠缠在一起,迫使( shǐ)她呈现出那样的状态。所( suǒ)以当薛至武看见她的时( shí)候,她才会一副魂不守舍( shě)的样子。
NOWNESS:在您看来,想要进( jìn)入一个角色,必须真正去( qù)感受,去把握每个情境里( lǐ)复杂的情感层次。
章子怡( yí):没错,所以就算要我总结( jié)表演的诀窍,我也很难用( yòng)语言去阐明,其实很多微( wēi)妙的细节,都源于内心不( bù)同情感的碰撞。陈凯歌导( dǎo)演曾说过,“入境”对演员来( lái)说是很重要的。你不是要( yào)去设计一个角色,而是要( yào)进入这个角色所在的情( qíng)境。我表演的那些事件,我( wǒ)当然根本都没有体验过( guò),但我必须要相信它们,相( xiāng)信的力量非常重要。
在薛( xuē)至武凌辱詹周氏的一场( chǎng)戏里,她抬手抓住了他的( de)手臂,这时影片闪回至她( tā)被大块头殴打的瞬间,观( guān)众看到她做了同样的动( dòng)作。我觉得在这两场戏里( lǐ),她相似的反应非常关键( jiàn)。她除了是在抵抗,也是在( zài)恳求,甚至还展现了那么( me)一点点的、非常微妙的柔( róu)情。我相信,在被大块头频( pín)频施暴的时候,她一定想( xiǎng)过躲,但他把你像鸡仔一( yī)样拎起来扇巴掌的时候( hòu),躲是没有用的,强行反抗( kàng)也是没有用的,所以她才( cái)想出了这种方式。她不只( zhǐ)是在紧握他,也是在触摸( mō)他,似乎她怀揣着一丝微( wēi)薄的希望,想用自己肌肤( fū)的温度,稍稍融化对方那( nà)颗冰冷的心。
所以,当詹周( zhōu)氏对薛至武摆出同样的( de)表情时,他简直要吓坏了( le):这究竟是为什么?这个女( nǚ)人是不是疯了?詹周氏不( bù)可能真正反抗他们,也不( bù)可能坐以待毙、被殴打致( zhì)死,更不可能真心想要用( yòng)情欲诱惑他们。但是,当她( tā)身处那样的情境,每一个( gè)不可能,仿佛都在某个瞬( shùn)间转化成了一点点的可( kě)能,这就是人性的微妙与( yǔ)复杂所在。要展现这一切( qiè),就不能想当然地给角色( sè)贴标签,只能以包容的心( xīn)态,接纳每一种情感的可( kě)能性,捉摸表演的层次感( gǎn)。
NOWNESS:我想这些层次不会写在( zài)剧本里,这是不是独属于( yú)演员的一种“电影创作”?
章( zhāng)子怡:当然,在拍这场戏之( zhī)前,大家其实都没有特别( bié)深入地考虑过这些细节( jié)。我的动作究竟意味着什( shén)么?到底应该演到什么样( yàng)的程度?当你还没进入那( nà)个情境,无论怎么探讨,其( qí)实都是纸上谈兵。有些情( qíng)绪,只能依靠演员之间的( de)交流。我只知道,我要把面( miàn)对大块头时的情感,拿来( lái)对付眼前的薛至武。在这( zhè)样的时刻,那些复杂的感( gǎn)情才会在我心中浮现出( chū)来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一种只( zhǐ)属于演员的东西,那就是( shì)表演的“惯性”。因为只有演( yǎn)员会在片场做出重复的( de)动作,而身体感受的重复( fù),和剧本里撰写的重复是( shì)很不一样的。正因为詹周( zhōu)氏曾不断地抬手抵抗,不( bù)断地思考阻止大块头的( de)方式,她才能够在面对薛( xuē)至武的时候,自然而然地( dì)做出相似得令他恐惧的( de)反应。
NOWNESS:还有一些表情令我( wǒ)印象深刻,比如在一场戏( xì)里,她瞪着薛至武,眼睛露( lù)出红色的血丝,那个瞬间( jiān)甚至接近恐怖片、惊悚片( piàn)的呈现。
章子怡:如果观众( zhòng)都觉得恐怖,那么这个女( nǚ)人一定经历了更深重的( de)恐怖。她原本在家中已经( jīng)受尽折磨,本以为丈夫死( sǐ)了就能解脱,没想到又来( lái)了一个薛至武来凌虐她( tā)。那些极端绝望的表情,其( qí)实就是在表现这种走投( tóu)无路的困境。红眼其实也( yě)是我想要的效果,这能诠( quán)释詹周氏极度疲惫的感( gǎn)觉,达成这样的效果,妆效( xiào)的设计与物理的刺激都( dōu)很重要。
NOWNESS:上面提到的这些( xiē)表情与动作,仿佛都展示( shì)着身体的本能反应,表现( xiàn)出一种“动物性”。您怎么理( lǐ)解这种状态?
章子怡:虽然( rán)这些表演确实有动物性( xìng),但并不意味着我想象自( zì)己成为了某种动物。我是( shì)在捉摸那种原始的情感( gǎn),寻找那些本真的东西。在( zài)我看来,詹周氏是个未曾( céng)经历过多修饰、非常纯粹( cuì)的角色。但这种纯粹,其实( shí)是一系列压迫的结果。因( yīn)为她始终生活得非常封( fēng)闭,不断被辱骂、殴打,被剥( bō)夺了所有的尊严,她的一( yī)切社会身份都被撕成了( le)碎片。
最终,詹周氏变得一( yī)无所有,只剩下倔强。不只( zhǐ)是人类会倔强,动物也会( huì)倔强,毕竟如果不去顽强( qiáng)求生,就无法在自然界存( cún)活下去。她生活的无意义( yì)性与不确定性,反而激发( fā)了她内心的反抗。所以,她( tā)才一次又一次地在这部( bù)影片里挣扎,企图重建自( zì)己的生活。
NOWNESS:在表演这样一( yī)个被世界抛弃的角色时( shí),您会不会有种超脱感,觉( jué)得似乎仿佛不在片场,甚( shèn)至游离到现实之外?
章子( zi)怡:我是第一次扮演这么( me)绝望的角色,在表演的时( shí)候,也确实被她的经历所( suǒ)震慑。在某些时刻,我甚至( zhì)无法分辨,那是詹周氏的( de)恐惧,还是我自己的恐惧( jù)。当一整盆血淋在我头上( shàng)的时候,当薛至武放野猪( zhū)来撕咬我的时候,当他威( wēi)胁我说自己已经“找到头( tóu)”的时候,我真的非常害怕( pà),那是种我在生活里没有( yǒu)体验过的感觉。我浑身颤( chàn)抖、嚎啕大哭,哭到雷佳音( yīn)和陈可辛导演都来安慰( wèi)我,他们不知道我究竟怎( zěn)么了。在那些瞬间,我觉得( dé)我不只是“入境”了,甚至还( hái)“入定”了。
NOWNESS:除了您对角色的( de)塑造,角色是不是也会反( fǎn)过来塑造您?这个角色是( shì)否对您自己产生了某种( zhǒng)影响?
章子怡:回头来看,我( wǒ)其实挺佩服詹周氏的。虽( suī)然她没有什么文化,却是( shì)个非常聪颖的女人。她知( zhī)道面对什么样的环境,应( yīng)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。她( tā)能够凭借自己的本能,不( bù)断顽强地生存下去,就像( xiàng)是一棵野草,就算被踩进( jìn)泥潭的最深处,只要有一( yī)点阳光、一丝雨露,立刻又( yòu)能在缝隙中成长起来。她( tā)的学习能力很强,虽然不( bù)识字,但王许梅(杨幂 饰)指( zhǐ)着报纸告诉她,这是你的( de)名字,她立刻就能记下那( nà)些陌生的符号。而且她非( fēi)常敏锐,很快就意识到,哪( nǎ)些人想成为她的光,哪些( xiē)人又想熄灭她的光。
许多( duō)人都希望她活下来,这当( dāng)然很重要,但更重要的是( shì)她自己内心的希望。从她( tā)身上,我学到了本能的力( lì)量,就算被整个世界团团( tuán)围困,依然可以学会如何( hé)呼吸。